那是一枚光滑的石子,染着透透的血,粘连着模糊的碎肉布帛。
韩彰只觉得浑身从头凉到脚,半个身子埋在土里,却都不知道动弹了。
自家五弟好洁,且飞蝗石从不离身。那一身的衣袍用的是独家的绣纹,独家的布料,普天之下,也就这独一份而已。
这东西他见五弟穿了十几年,断不会认错。
这……说明了什么?不,不会的,他家五弟那么厉害,机关术数更是独一份,才不会就这么在劳什子冲霄楼里……
韩彰就这么守在楼旁,直到大半宿过去,一队士兵抬出了一团称不上尸体的东西,那东西边上摆着一溜儿的染红了的圆润石子,还有一把已经被血液浸透了的剑。
画影。
韩彰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炸开,一片空茫。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诸人藏身的小屋,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能那般平静地和留守在襄阳没有往开封传讯的柳青说了白玉堂的死讯,韩彰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摸上了床,就这么蜷在被子里,一整夜一整夜闭不了眼睛。
这么多年一直疼着的弟弟,就这么死在皇家的内斗里,若是真的为了大义上阵杀敌也便罢了,偏生两方都是自己人,到死都这般窝囊,这死的理由更不可说与天下人,他那傲气无双的五弟,就这么到死都留不了一个清名。
韩彰这一夜里,脑子似乎自己在运转,说什么都不肯停下来。
到最后,韩彰只剩下一个念头。
若是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展昭,就好了。
若是这世上没有展昭,自家五弟绝对会纵横江湖终生不触官场,也就不会接下这般任务,落得如此下场……
可是,韩彰也清楚,按照白玉堂的性子,若是知道了冲霄楼这般前因后果,诸般布置,也定会忍不住心痒,来闯这一遭。
可是,最后或许也会因为没有对盟书的执念而逃此大劫,或许就不会死在这里。
平生没怎么见白玉堂死心眼,可是仅有的几回,回回都和展昭有关。
从最初的那一回陷空岛比斗,到后来的长住开封,以至于最后这葬身冲霄,哪一桩与展昭没有关系?
可是……
娘那天说的对,这事情,确实怨不了展昭,从头到尾,都是五弟自己的选择。
可是啊……这满心的伤痛,满心的怨恨,又叫他韩彰,往何处发泄?
除了展昭,还有谁,能是更适合的发泄对象?
朝廷?皇帝?襄阳王?
罢,不过,都是棋子罢了。
韩彰忽然就觉得很累,累得,再也不想起床……
三日后,正月二十三,帝诏天下,称襄阳王意欲谋反证据确凿,现撤其王位诛其余党,凡自甘堕落者杀无赦。
一时间朝堂之上硝烟四起,忠心襄阳王者尽数被抓入狱,倒戈至保皇党者无数。
襄阳王朝堂之势,一朝散尽。
正月二十四,民众之口终于将这条消息带到展昭所在那荒郊。
襄阳军队已经断粮三日,早无战力,靠着吃荒野果子和野味撑到这时,又受了这消息打击,士气再度低迷。
但是,襄阳王还在,胜负尚且未定。
皇帝手中可以动用的军力,能够离开京城的,只有展昭手上的这些,其余的必须留在汴梁作为庞太师保卫京师最后的手段。
人困马饥,却还有斗志和背水一战的决心,十三万军,在几乎没什么人员损伤的情况下爆发出的战力将不容小觑。
苏轼看着己方尽管振奋却只有八万的军士,很有些着急。
而展昭,却在那一夜对他说过白玉堂死讯之后,就越发地叫人看不透了。
怎么说呢,就好像那之后,活着的就是个机器一般,算计布阵越发精妙,缺少了人情味,有了赶尽杀绝的势头。
苏轼和展白两人相处时间不长,却也看得出两人之间那情谊绝对深重。这般情况下会有性格上的变化并不奇怪,可是身处战场,这么久的放纵已经是极限,当前情势终究容不得展昭再任性下去。
更何况,苏轼清楚,若是展昭真的按照现在计划这一路做下去,到最后,最伤心的一定是白玉堂,最后悔的,一定会是展昭自己。
苏轼难得认定一个人,绝对容不得那人就这么毁了他自己。
于是在这天晚上,收到这一条消息的时候,苏轼当着展昭的面将之前的部署全部丢进火盆。
“展昭,展将军,请你记住,军令已到,你现在是大宋的云麾将军,为的是苍生黎民,为的是救赎保护而不是杀戮,展昭,你给我记起来你自己是谁!”
“谁?大宋的云麾将军罢了。”展昭垂眸,望着化作灰烬的布置图,语气淡漠,“你烧吧,那些东西早就刻在我脑子里了,随时可以重新做一份出来。作为将军,要的就是胜利,至于其他,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但是你是展昭!你不是什么随意地轻贱人命的将军!展昭你这个混蛋,若是连你都放弃了你自己,谁还能捞你回来?白玉堂已经不在了,他最牵挂的是谁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你愿意叫他死都闭不了眼睛么!”
那一双淡漠的眸子忽然就有了光彩。
“白玉堂”这个名字就好似一句魔咒,一把钥匙,轻易地叩开了因为过度悲伤而决定自我封闭只留下知识和本能的心灵。
展昭微微闭目,再睁开的时候,那双眸子里,终于不再是淡漠。
尽管有着悲伤,尽管满溢着哀恸,但是,那终于是有了感情的。
展昭是人,人都有感情。没了感情的,最多是一台可以用于杀戮的机器,而不会是合格的将军。
将军之所以成为将军,是因他手底下有愿意听令的士兵。
而听令的理由,大约也是要包含将军其个人魅力的。
不能称为‘人’的将军,根本不具备被称为‘将军’的资格。
苏轼看着这双眼睛,终于松了口气。
“展将军,欢迎回来,你这一次度假可累惨了您的副将我,所以接下来的日子,就请您加倍努力吧!作为您的副将,苏某人我一定会尽最大努力督促您的!”
展昭看着面前这副将,微微点了点头。
苏轼转身离帐去处理那一火盆子的灰烬,帐帘子掀到一半,听见那温润声音一声轻轻的“谢谢”。
苏轼微微一笑,放下帐帘,迈步而出。
“谢什么,只要不再叫我听那冷到骨头里的死人一样的声音,就已经是作为您的副官的我的最大的福利了~”
展昭听到这句话,嘴角终于有了这些天来的第一个微笑。
尽管微小,却终究,算得上是个微笑。
一洼浅浅的水迹晕开在地面,展昭嘴角翘着,却低着头。
“白玉堂,我们约定的时间,就从现在,开始了。到时候,你可不许跑的没影,叫我找不到啊……”
喜欢(鼠猫)飒秋霜请大家收藏:(www.yanqingxiaoshuo.org)(鼠猫)飒秋霜言情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